
2020年的秋天,因為疫情,世界陷在一場巨大的靜默裡。比利時的天空有時陰陰的,卻時常在夕陽西下時出現夢幻的粉紅色天空,合理化我每天坐在窗邊發呆的時刻。遠距工作讓日子變得輕盈,沒有老闆站在背後偷看我的螢幕,沒有同事假裝關心我的周末過得如何,只要沒有視訊會議的時候,我就是自由富翁,大喇喇地穿著睡衣跑去超市採買,在冷藏櫃前猶豫到底要買哪款火腿與起司。
這種靜默的自由感讓我上癮,像是意外闖入了某個秘密通道。沒有毫無意義的社交,不必在意老闆的眼光,最重要的是——可以睡更久,擁有更多悠閒時間。我甚至可以利用上班的時間洗衣服、煮飯、打掃,誰會拒絕這樣的生活呢?
直到解封後,世界像是一隻猛然甦醒的鳥,拍著翅膀飛向四處。我也開始移動,搬到了義大利——因為 M 說,他要去羅馬實習。M是一個新聞記者,他的世界總是充滿戰火與報導。而我們兩個就像莫札瑞拉起司與番茄,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。我們本來該開始比利時與義大利的遠距離感情,但某一天上廁所時我突發奇想,為什麼我不一起去義大利?管他什麼簽證的規定。於是2021年的盛夏時光,我們搬到了羅馬。
羅馬的陽光帶著一點老電影的濾鏡,金色的,乾燥的,卻色彩鮮明。我們住在 Federica 的公寓裡,她是我們的房東,女同性戀,短髮戴眼鏡,個性很好。她和她的伴侶要去小島度假,所以將公寓出租給我們三個月。但在我們搬進去之前,這間公寓住著另一對情侶,他們留下了一片狼藉。我還記得搬進去的那一天,M馬上就要開始第一天上班,整個公寓裡只有我一個人獨自地整理所有東西。前一對情侶似乎不太在乎清潔,櫥櫃裡還留著一包半開的螺旋義大利麵,冰箱裡則有一罐 Bolognese 肉醬罐頭。那一刻,我才真切地感受到——哇,我真的來到義大利了。
我們習慣了黃昏時在公園散步,買一瓶廉價的白酒回家,然後他會躺在床上,打開筆電,翹著腳,開始撰寫某個事件的調查報導,一埋首就是好幾小時。我則分散式地處理工作、打掃、煮飯。我十分享受著義大利菜,他則時不時說要吃中式料理。我們的生活像是某種未經排演的舞蹈,時而同步,時而踩到彼此的腳,然而一支都還沒跳地順暢,便很快地要練下一支舞了。
M 告訴我他接到了一個波蘭的實習機會。我還記得那時候我們正在一座小島度假,海水像是洩漏的藍色墨水,我坐在岩灘上聽他說著這個新機會有多棒,他一定要好好地把握,我的眼淚卻像是半夜沒關好的水龍頭一樣滴滴答答地地直落下來。我怕冷,我怕波蘭的冬天會把我凍成一顆沒人要的橘子,我怕那裡的食物無法溫暖我的亞洲胃,我怕波蘭的餃子跟台灣的餃子比起來令人鼻酸,我怕我都還沒來的及記得羅馬的樣貌,這個城市就遺忘了我,雖然他也沒有理由要記得我。但是最後我還是選擇跟他去波蘭,畢竟人生就是這樣,總是有各種未曾預料之事,就像約翰藍儂說的 "Life is what happens to you while you're busy making other plans"。而若不是因為唸書或是工作,誰會沒事跑去波蘭居住?雖然不在我的喜愛國家名單上,但是來吧,既來之則安之。2021年的秋意,濃,也是我們離開羅馬出發去波蘭格但斯克的時候。
波蘭的冷空氣像是一隻從沒被馴服的野獸,狠狠地撲上來。但幸運的是,我們租到了一間超乎預期的美麗公寓。那裡的房價相對較低,讓我們能夠用原有的預算換來更好的生活空間。每天早晨,我吃著剛烤好的吐司配上果醬,我們各自坐在客廳裡遠端工作,窗外皚皚白雪,屋內放著爵士樂,的確是種享受。只是再怎麼愜意的生活,日復一日地,依然會產生無聊的感受。在波蘭生活的六個月時光,幾乎都被冷冷的冬天包圍著,我們也從本來每天出門的習慣變成了一周只出門一次,生活就像掉光葉子的樹木,開始變得寂寥。
當時的我好像沒能真正感受到到處移動的自由與快樂,因為還來不及適應,便有種被迫離開的感覺。待在羅馬的三個月,因為正逢暑假,我的工作量也有意識地減少,因此更像是一場悠長的度假,而不是某種生活方式的開端。而波蘭呢?我只覺得——我一個台灣人到底為什麼會在這裡?尤其當時俄烏戰爭爆發時,我正住在波蘭的公寓裡,每天新聞都是戰爭畫面,因此有好一陣子的我,都活在焦慮與恐懼之中。在格但斯克生活的日子裡,前期充滿了對自身選擇的疑惑,後期則是對戰爭的恐懼。其實當時的我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踏上了所謂「數位游牧」的旅程,我並不是有意識地選擇這條路,而是事後回頭看才驚覺——啊,原來從2020年開始,我就已經過上了這樣的生活。
2022年四月,我的簽證即將到期,兩年沒回台灣的思念像是一塊泡在熱水裡的茶葉,愈泡愈濃。於是我決定回去台灣,回到那個總是潮濕又吵雜的家,回去吃一碗熱騰騰的湯麵。離開前,我們決定把握剩下的時間,每個月去一個地方旅行,只要能離開波蘭的寂寥都好。我們回義大利過了聖誕節,還順便得了 covid,兩個人都躺在床上一週動彈不得;去了賽普勒斯自駕遊,發現了這個充滿貓的島嶼的美麗;去了德國漢堡吃了咖哩香腸;也去了哥本哈根,看著丹麥人在冷得要死的初春依然堅持優雅地騎腳踏車。
然後我回到了台灣,但是我的數位游牧生活尚未完結……。
現在的我對這種「一直在路上」的生活,又有了截然不同的認知。過去我以為數位游牧是某種烏托邦式的自由,但事實上,它有時候更像是某種精緻的漂流。每三五個月搬到一個新城市,聽起來很浪漫,實際上只是讓我對機票平台跟租房網站的搜尋技巧變得異常熟練。我開始厭倦行李箱裡那幾件沒有變化的衣服,厭倦租來的公寓裡那些無法隨意改動的家具,厭倦了每次看到漂亮的衣服包包時都無法擁有的落寞。最讓人崩潰的,是無法擁有一本好好的書架——因為每次剛開始累積幾本書,就要離開了。我甚至認真開始考慮買電子書閱讀器,可我曾經是如此鄙視這種現代化產物,我喜歡翻閱實體書本的感覺,可我卻不得不放棄那些感覺,而我討厭自己必須要不斷地放棄喜愛的事物。
我在追尋自由,結果或許不過是過上了一種無法擁有「多餘物品」的生活,連買個鍋子都要先算算這趟旅行還剩幾個月,值不值得帶走。我想要在喜愛的城市裡生活,擁有可以好好裝飾的房間,不再因為「隨時可能搬走」而克制自己的一切慾望。我想念有幾個老朋友隨時可以約吃飯,而不是總是在新城市裡重新認識人,交換一樣的對話:「你怎麼會來這裡?」。只是,這個「定下來」的地方是哪裡?我還不知道。也許很快會找到,也許不會。但無論如何,這趟仍在進行中的數位游牧兼四處漂泊的旅程,至少讓我確定了一件事——自由的代價,有時候是你以為自己在選擇,但其實,是選擇把你推向了某個你從未預料的位置。
Comment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