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外婆走了,2024年的上半年。她活到了九十幾歲,算是高壽,家人們這幾年早就有心理準備,所以消息傳來時,沒有人崩潰,也沒有人大聲哭喊,氣氛意外地平靜,像是終於迎來了一場預期已久的離別。
畢竟,她早在更早之前就已經漸漸離開了。
老年癡呆症一點一點地把她從我們的世界抽離,她忘記了親人,忘記了家,甚至忘記了自己是誰。等到我回高雄時,她已經變成一個完全不認識我們的人了。
那一年老媽帶我去看她,她坐在床上,抱著一顆紅色的塑膠球,像個剛剛贏了比賽的小孩,笑得開心又毫無戒心。老媽走近她,蹲下來,輕聲說:「媽,我是妳女兒啊。」
外婆抬頭,皺著眉頭看了她幾秒,然後搖搖頭用台語傲嬌地、慢慢地說:「我不認識妳啦。」
老媽還是笑著,繼續逗弄她,語氣像是和一個不熟的小孩講話。「妳看清楚,我是妳女兒,真的啦!」
外婆撇過頭,不再理她,嘴裡還嘟囔著什麼。
老媽還是笑笑的,可是那個笑容看起來有點累、有點無奈,像是心裡有什麼已經碎掉了,但她不想讓別人發現。
那一瞬間,我心裡浮現一個問題——要拼命說服自己的母親,自己是她的女兒,這到底是什麼感覺?
幾個月後,外婆過世了。
辦喪禮那天,我們按照儀式繞著她的大體走了三圈,口中念著那些宗教經文,我完全不記得內容,只記得靈堂裡冷氣開得很強,白色的花擺得很多,整個空間瀰漫著淡淡的香灰味。
外婆的大體靜靜地躺在棺木裡,臉上塗了胭脂,乾乾淨淨的,歪歪的牙則顯得突兀,四肢微微浮腫,胸前擺了一朵花,看起來就像是長眠在一個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世界裡。
家人們沒有大聲哭泣,沒有撕心裂肺的場面,只有偶爾低頭抹淚的動作,像是這場告別已經醞釀太久了,大家都學會了溫和地接受。
然而在這寧靜的靈堂裡,有一個人的哭聲,響徹整個靈堂。那是外婆的菲律賓籍看護——阿滿。
因為習俗,沒有血緣關係的她沒有辦法繞棺木看外婆最後一面,她坐在外頭,一個人,捂著臉,哭得肩膀不斷顫抖,面紙一張張抽,鼻音濃重,像是整個世界都塌了一樣。
「阿嬤很可愛……我捨不得她……」她的聲音哽咽,像是她才是這場葬禮裡失去至親的人。
她說,這是她照顧過的第五個老人了,也是第五次送別被照護者。每一次,依然這麼難過,依然哭得像是第一次經歷這種離別。
我看著她,又看著家人們彷彿平靜的表情,心裡湧起一種說不出的複雜感。
到底誰才是最捨不得外婆的那個人呢?
外婆離開了,家人們的悲痛情緒不多,因為這一天早已在倒數計時。加上老年癡呆的關係,我們早在她真正離開之前,就已經失去她一次了。
可是阿滿啊,明明這不是她第一次面對死亡,她卻哭得像天空破了一個洞一樣。
也許是因為,在外婆人生的最後幾年裡,她陪伴外婆的時間,可能比我們這些外孫加起來還要多。即便我們是血親,可是在外婆老年癡呆之前,每年也只是短短一兩次的家族聚會,跟外婆聊上幾句、吃頓飯,就覺得盡到了做孫子的義務。
而她,照顧著一個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誰的人,陪她吃飯、洗澡、換衣服、看電視,過著每一個日常。她對外婆的愛,沒有血緣關係,卻很真實地存在在外婆生命裡的最後時光,任誰也奪不走她們之間的回憶。
這世界上有些人的離別,是緩慢而平靜的,像潮水退去,早有心理準備。
可是對阿滿來說,選擇走「長照」這條路,就等於自願選擇了一次次心碎的送別,傷心,也只能將日子過下去,起身前往下一個被照護者的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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