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天出門，我都會遇見那位上早班的車道管理員爺爺，他負責指揮大樓車道的交通，一份聽起來極其無聊的工作，卻讓他做出一種詩意般的從容。他不僅從未厭倦，甚至還樂在其中，迎來送往間總是笑容可掬，像是在對所有進出的車輛發送一種神秘的「祝你今天有個美好的一天」的波長。而且，這份微笑不論是艷陽高照、傾盆大雨，還是你剛從睡夢中驚醒、頂著一張比天氣還陰沉的臉出門，他都穩定輸出，毫無折扣。
我原來也是個撲克臉大師，對世界淡然以對，但每次在車道裡與爺爺的短暫交會，都會使我忍不住在口罩後用眼神回以微笑，眼神交流中還帶點「謝謝爺爺～也祝你今天有個美好的一天」的溫暖，至少我希望是如此傳達著。
不過，這份暖暖的心情並不來自我和他一樣的熱愛工作，而是來自我的困惑——爺爺到底是怎麼做到的？畢竟，我是個連工作三個月都嫌久的人，辦公桌還沒坐熱，就開始尋找離職理由。世界上怎麼可能有人能對一份日復一日、內容不變的工作毫無倦怠？更何況，這還是一份日常與高溫、雨天、喇叭聲、烏煙瘴氣密切相關的工作。我開始懷疑他是不是修煉了什麼高深的精神法門，能把重複勞動變成一種哲學式的體悟。
就在我腦內試圖解構他的「工作哲學」時，我想起了前陣子看過的電影——《我的完美日常》。男主角是一位在東京生活、每天都做著同樣例行公事的公廁清潔員，他的生活單調得像是機械化運轉，可是卻透著一股莫名的詩意。他清晨醒來，換衣服，為盆栽澆水，邊開車邊聽著喜愛的音樂，開始一日的公廁打掃工作，結束後去公共澡堂洗去一日的疲憊，去熟悉的食堂喝杯啤酒，回家後頂著微微的燈光看書，然後睡去。隔天醒來又是一樣的日子。
主角的日常像是在與某個無形的過去對話。重複的動作不僅沒有讓他感到疲倦，反而讓他在其中找到某種安定感，甚至是一種生命的節奏。這讓我開始思考——所謂的「活在當下」，真的存在於這樣的日復一日中嗎？
如果把這部電影的主角換成車道爺爺，他的故事又會是什麼模樣呢？爺爺是否來自什麼不為人知的背景，會不會有什麼難以啟齒的辛酸？或許他的日常是早上七點準時出門，騎著一輛老舊但依然順暢的機車，先去附近的四海豆漿點一杯溫無糖豆漿，吃著不加醬油膏只加醬油跟辣椒的麵糊蛋餅，然後抵達大樓，穿上難以有美感可言的反光背心，準備迎接各種不耐煩的車主。但他並不在意別人的匆忙，他只是專注地做著自己的事——確認每一輛車是否安全駛入、適時揮手指揮、對於每一個住戶都投以熱情的微笑，儘管這些人都不是他的鄰居。他的世界裡沒有「為什麼要這麼努力」的疑問，只有「這就是我的事」的篤定。但會不會，其實他的微笑底下，也藏著一些我們不知道的故事以及無從察覺的情緒？
電影最後，男主角開著車，聽著熟悉的音樂，臉上掛著一種微妙的笑容，眼眶泛著淚，想笑又想哭，像是被什麼情緒擊中了卻無法言語。我總覺得，和藹可親的車道爺爺或許也有這樣的時刻。他的笑容不是因為世界真的毫無波瀾，而是因為他選擇在其中找到一點能安放自己的東西。
這樣的對比，讓我不得不再度反思自己，或者該說是反省自己。如果爺爺的故事可以是另一部刻劃完美日常的電影，那我的電影大概會是一部「跳槽實錄」，每隔幾個月就出現新的工作場景和辭職信，結尾總是在「另有其他生涯規劃」時草草收場。或許，我不是沒找到適合的工作，而是我的靈魂患有一種叫做「易感無聊症候群」的奇怪病症，對於任何需要時間沉澱的事都沒有耐心，也或許我只是該去找醫生確診我懷疑許久的 ADHD 了。
可是不知道為什麼，每次經過車道，看見和藹可親的車道爺爺依然站在那裡，依然微笑著揮手時，我就會覺得，這個世界或許真的有人活成了某種詩意的狀態。而我雖然還沒辦法理解，但至少，我還願意回以一個微笑，像是在試圖從他的世界裡，偷取一點點他所擁有的從容與熱愛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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